黑恶势力利用“软暴力”犯罪的若干问题

来源:法务吧 时间:2023-10-03 09:49:14 责编:高级律师顾问 人气:

黑恶势力利用“软暴力”犯罪的若干问题 

黑恶势力利用“软暴力”犯罪的若干问题

作者:黄京平(中国刑法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来源:《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02期 

摘 要: 关于黑恶势力“软暴力”的规定方式、“软暴力”与暴力性手段的关联程度、“软暴力” 手段的阶段性特征和恶势力的制度定位,最新规范文件与既有规范文件的规定有所不同。在当前“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中,一种颇具代表性的司法观点认为,“软暴力”可以是恶势力形成的基础性手段,恶势力利用“软暴力”实施的犯罪,无须以暴力性手段为基础,更无须以暴力随时付诸实施为条件。在“恶势力”已成为半正式制度的背景下,应当以法治思维为基础,以对规范的实质解释为方法,以刑事政策适时调整的妥当性为基准,明确恶势力及其利用“软暴力”犯罪的认定规则: 以暴力性手段为基础,或者暴力性手段在全部违法犯罪活动中具有支配性影响力,是认定恶势力的必要要件,也是恶势力构成具体犯罪的手段特征。涉刑事案件的“软暴力”,分为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软暴力”、恶势力的“软暴力”与普通刑事犯罪中的“软暴力”三类,各有其特征,应分类判断,不可混淆。

关键词: 软暴力; 恶势力; 黑社会性质组织; 暴力性; 威胁; 恐吓; 半正式制度; 寻衅滋事; 强迫

黑恶势力“软暴力”入罪,是以黑恶势力“软暴力”入刑为基础的。也就是说,在刑事司法中认定黑恶势力采用“软暴力”手段构成犯罪,须以刑法对“软暴力”构成特定犯罪作出相应规定为基本前提。2011 年 5 月 1 日施行的《刑法修正案( 八) 》,在完善惩处黑社会性质组织有关犯罪的法律规定,进一步明确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的特征,提高法定刑 ( 刑法第 294 条) 的基础上,同时配套修改了与黑社会性质犯罪采取手段有关的强迫交易罪、敲诈勒索罪、寻衅滋事罪,修改了有关构成要件,提高了法定刑(刑法第 226 条、第 274 条、第 293 条) 。刑法规定作出这种调整的背景是,强迫交易行为、敲诈勒索行为、寻衅滋事行为( 尤其是其中的恐吓行为) ,已经成为黑恶势力犯罪的经常性手段。其中,立法机关高度关注的重点问题是,黑恶势力攫取利益的手段,逐渐由以往的暴力方式演变为更多地使用 “软暴力”手段。由于立法规定的欠缺或有关规定相对模糊,对黑恶势力利用“软暴力”实施的行为,能否认定为犯罪? 具体认定为何种犯罪? 司法判断的难点多、分歧大。由于无法实现基本的司法共识,对黑恶势力“软暴力”行为的规模化入罪明显受阻,对黑恶势力“软暴力”不法行为的惩治出现了盲区,惩治黑恶势力犯罪的刑事法律效果受到负面影响。于是,“恐吓”作为“软暴力”的最典型手段,被明确增列为与“追逐、拦截、辱骂”同质的手段。依据修正后刑法第 293 条第 1 款第(2) 项的规定,恐吓他人情节恶劣的,成立寻衅滋事罪。一定程度上,正是刑法第 293 条寻衅滋事罪的这一新的规定,在立法上开启了对黑恶势力“软暴力”予以刑事规制的进程。在此基础上,以“软暴力”手段实施的强迫交易罪、敲诈勒索罪的立法规范,也得到进一步明确,入罪门槛降低、刑罚处罚力度提高。

在黑恶势力“软暴力”入刑数年之后,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关于办理黑恶势力犯罪案件若干问题的指导意见》( 法发〔2018〕1 号) ( 以下简称《指导意见》) 首次对黑恶势力利用“软暴力”实施的犯罪作出明确、具体的规定。该《指导意见》第 17 条规定,黑恶势力为谋取不法利益或形成非法影响,有组织地采用滋扰、纠缠、哄闹、聚众造势等手段侵犯人身权利、财产权利,破坏经济秩序、社会秩序,符合刑法规定的相关犯罪构成条件的,应当分别以寻衅滋事罪、强迫交易罪、敲诈勒索罪等定罪处罚。同时,《指导意见》对恶势力作出了区别以往规范文件的更加细化的新规定,尤其是《指导意见》第 14 条第 2 款明确规定,在相关法律文书中的犯罪事实认定部分,可使用“恶势力”等表述加以描述。与之前规范文件的规定相比较,《指导意见》的规定特点显著: 在规范文件中明确使用“软暴力”提法; 相对系统地规定了“软暴力”的各项特征; 细化了“软暴力”手段在寻衅滋事罪、强迫交易罪、敲诈勒索罪构成要件中的定位; 与“恶势力”载入法律文书的措施相配套。以上述规定为基础,恶势力利用“软暴力”实施的犯罪,就有了与黑社会性质组织利用“软暴力”实施的犯罪相区别的特征,对恶势力以“软暴力”手段实施的犯罪,也就当然具有独立进行刑法判断,慎重予以司法认定的必要。围绕恶势力以“软暴力”手段构成犯罪的核心议题,并兼及黑社会性质组织利用“软暴力”实施犯罪的问题,本文着重探讨以下几个问题。 

一、“软暴力”入罪的规范沿革梳理 

如前所述,对黑恶势力“软暴力”入罪,须以黑恶势力“软暴力”入刑为前提; 而对黑恶势力“软暴力”入刑的安排,又源自刑事司法对黑恶势力“软暴力”入罪的现实需求。事实上,有关司法解释或规范文件,早就对黑恶势力的“软暴力”有所关注, 而立法机关对此长期持审慎态度,在关于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基本特征的法律解释中,依然着重强调黑社会性质组织违法犯罪活动的暴力性和多样性。即便如此,最高司法机关对黑恶势力的 “软暴力”依然持续关注,并在后续制定的规范文件中作出了更加细化的规定。涉及黑恶势力“软暴力”的规范文件,主要有: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办理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案件座谈会纪要》( 法〔2009〕382 号) ( 以下简称《2009 年纪要》) ,最高人民法院《全国部分法院审理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案件工作座谈会纪要》( 法〔2015〕 291 号) ( 以下简称《2015 年纪要》) 。观察这两个座谈会纪要和《指导意见》对黑恶势力“软暴力”规定的变化情况,把握黑恶势力“软暴力”的演化规律,是准确认定黑恶势力利用“软暴力”实施的犯罪,严格区分罪与非罪、此罪与彼罪、重罪与轻罪界限的首要条件。比较分析这些规范文件所规定的相关内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2009 年纪要》和《2015 年纪要》的精神与《指导意见》的主旨存在差异。

(一)  对“软暴力”的规定方式不同 

两个纪要采用暗含规定的方式,而《指导意见》使用明确规定的方式。《指导意见》的规定方式,如前所述,十分明确、具体,不再赘述。两个纪要的暗含式规定,一是,未明确使用极具提示价值、指引功能的“软暴力”词汇。二是,对各种“软暴力”的手段仅做例举式规定,没有像《指导意见》那样同时规定“软暴力”的主观特征、组织性特征等。《2009 年纪要》关于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行为特征的规定,特别强调,根据司法实践经验,“其他手段”主要包括: 以暴力、威胁为基础,在利用组织势力和影响已对他人形成心理强制或威慑的情况下,进行所谓的 “谈判”“协商”“调解”; 滋扰、哄闹、聚众等其他干扰、破坏正常经济、社会生活秩序的非暴力手段。只是在理解与适用文献中,说明了上述两类行为与 “软暴力”的关联。[7]771规范文件对“软暴力”采用暗含规定方式,且欠缺对“软暴力”主要特征的明确或提示性解读,难以统一司法裁判尺度,难以实现“软暴力”行为的规模化入罪。

(二)  “软暴力”与暴力性手段的关联程度不同 

《2009 年纪要》之所以对“软暴力”采用暗含式规定的方式,极大程度上是因为,当时的司法经验显示,黑社会性质组织无论如何变换手法,特别是其所采取的非暴力手段,即“软暴力”手段,始终是以暴力、暴力威胁为基础的。《2015 年纪要》依然延续这种立场,明确规定,黑社会性质组织实施的违法犯罪活动包括非暴力性的违法犯罪活动,但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胁始终是黑社会性质组织实施违法犯罪活动的基本手段,并随时可能付诸实施。因此,在黑社会性质组织所实施的违法犯罪活动中,一般应有一部分能够较明显地体现出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胁的基本特征。否则,定性时应当特别慎重。对此,最高人民法院态度极其鲜明地主张,不管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行为方式如何变化,如何“软化”,暴力( “硬暴力”) 或者以暴力相威胁的手段,仍旧是黑社会性质组织能够对社会公众形成心理强制的重要原因。换言之,“软暴力”是以暴力、暴力威胁为基础的,“软暴力”的心理强制力、实际威慑力,是以暴力随时付诸实施为条件的。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两个纪要关于“软暴力”与暴力性手段关联性的规定,仅限于黑社会性质组织行为特征的认定。 

与两个纪要的规定不同,《指导意见》规定“软暴力”的细化认定标准,对恶势力的“软暴力”手段与暴力、暴力威胁手段的关联性,并没有特别明确的规定。只是对刑法第 294 条第 5 款第(3) 项中的“其他手段”作出细化规定时,特别明确规定,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其他手段”暴力、威胁色彩虽不明显,但实际是以组织的势力、影响和犯罪能力为依托,以暴力、威胁的现实可能性为基础。换言之,《指导意见》依旧强调了黑社会性质组织的暴力性手段与“软暴力”的关联性,但对恶势力的“软暴力”与暴力性手段的关联性未作直接、明确的规定。《指导意见》的上述规定,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恶势力的“软暴力”与暴力、暴力威胁手段的关联程度,甚至可能阻断恶势力的“软暴力”与暴力、暴力威胁手段的关联性。受此影响,在当前“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中,一种颇具代表性的司法观点认为,“软暴力”可以是恶势力形成的基础性手段,恶势力利用 “软暴力”实施的犯罪,无须以暴力性手段为基础,更无须以暴力随时付诸实施为条件。类似的观点,即“认为黑社会性质组织不需要实施暴力性的违法活动也可以形成非法控制”的观点,曾被最高司法机关视为可能导致司法认定错误的“模糊认识”。换言之,“软暴力”手段是否必须以暴力性手段为基础,是未来司法实务中认定恶势力犯罪、尤其是认定恶势力利用“软暴力”实施的犯罪,必须直面的关键问题。这不仅会成为控辩双方的争点,也会成为法院裁判的内容。

(三)  “软暴力”手段的阶段特征不同 

这是与前一问题有关、但又有所区别的问题,主要涉及“软暴力”手段与黑恶势力发展的阶段性特征的相互关系。对此,《2015 年纪要》关于黑社会性质组织的组织特征和行为特征的规定,从不同角度均有所涉及。关于黑社会性质组织的组织特征认定,最高人民法院认为,黑社会性质组织一般都是由犯罪集团、恶势力团伙逐步演化而来,会经历一个渐进的、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有组织地大量实施暴力性违法犯罪活动以获取强势地位,往往是黑社会性质组织发展初期的明显特征,而构建非法秩序也大多是在这个阶段完成。当其发展到比较成熟的阶段之后,由于凭借前期积累的恶名和影响力便可维持非法控制的状态,行为方式中的暴力性特点会逐渐趋于隐蔽,违法犯罪活动的数量也会相应减少。关于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行为特征认定,最高人民法院认为,当黑社会性质组织发展到一定阶段后暴力色彩会有所减弱,往往会更多地采用滋扰恫吓、造势摆场等非暴力、“软暴力”手段来达到不法目的。针对司法实务中“认为黑社会性质组织不需要实施暴力性的违法活动也可以形成非法控制”的“模糊认识”,最高人民法院特别强调,无论行为方式最终如何变化,暴力( “硬暴力”) 或者以暴力相威胁的手段是黑社会性质组织能够对社会公众形成心理强制的重要原因。即便在发展到较为成熟的阶段之后,暴力性也依然是黑社会性质组织行为方式的基本特点,一旦需要使用便随时可能付诸实施。因此,如果涉案犯罪组织在整个发展过程中没有较为明显地以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胁的手段实施违法犯罪活动,那么,在对该组织定性时就应当特别慎重。 

事实上,最高人民法院对黑社会性质组织的 “软暴力”惯用时间、惯用特征等所持的司法立场,在《2009 年纪要》中就已经确立。《2009 年纪要》关于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行为特征中“其他手段”的规定,主要是基于: 黑社会性质组织通过暴力性的违法犯罪活动形成非法控制之后,会更多地使用 “软暴力”手段,这不仅能够掩盖、隐藏其以暴力、暴力威胁形成非法控制的事实,而且会给依法惩治制造障碍。例举规定“其他手段”,重点在于强调,认定利用“软暴力”实施犯罪,须查实其客观上以暴力、暴力威胁为基础,主观上具有“干扰、破坏正常经济、社会生活秩序”的不法目的。 

两个纪要的上述规范内容,在《指导意见》第 9 条中被重申。 足见最高司法机关对黑社会性质组织利用“软暴力”实施犯罪的认定规则,始终一致,至今未作调整。其要旨为: 一是,黑社会性质组织发展到比较成熟的阶段,或者在其发展的后期,惯用“软暴力”手段实施违法犯罪。此为黑社会性质组织“软暴力”的发展时段特征。二是,将“软暴力”用作经常性的违法犯罪手段,是以黑社会性质组织足以维持非法控制状态为前提的; “软暴力”手段对社会公众形成心理强制效果,实际是以既往所实施的暴力、暴力威胁为基础的,或者是以未来可能随时付诸实施的暴力为条件的。此为黑社会性质组织“软暴力”的暴力基础特征。三是,尽管黑社会性质组织在特定的发展阶段,惯用“软暴力”手段实施违法犯罪,或者维持非法控制状态的具体手段暴力、暴力威胁色彩并不明显,但违法犯罪手段具有相当程度的暴力性,或者暴力、暴力威胁手段在全部违法犯罪手段中占比达到较为明显的程度,是认定黑社会性质组织行为特征的必要要件。此为黑社会性质组织的暴力性手段必备特征。包含两个纪要、《指导意见》在内的规范文件的上述精神,也与法律解释相关规定的精神基本吻合或部分吻合。2002 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条第一款的解释》的原意在于,黑社会性质组织的犯罪多以暴力、暴力威胁为主要手段,或者以暴力手段为后盾,同时其也使用“其他欺骗、金钱收买等较为缓和的手段”,但当某种利益以较为缓和的手段不能取得时,往往会毫不犹豫地诉诸暴力。 

总结前述,两个纪要和《指导意见》的规范内容或其精神是,黑社会性质组织在其成熟阶段或发展后期,惯用非暴力手段、“软暴力”手段实施违法犯罪,甚至有意减少以这种手段实施的违法犯罪; 而在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发展初期,有组织地大量实施暴力性违法犯罪活动以获取强势地位,凭借暴力性违法犯罪活动构建非法秩序或实现非法控制,是其鲜明的阶段性特征。与“成熟阶段”只有一种含义不同,“发展初期”会有多重含义。“成熟阶段”仅指黑社会性质组织已经形成、主要凭借组织影响力或不法控制力便足以维持非法控制状态的稳定发展期。“发展初期”的多重含义,至少包括: 组织形态或组织化程度尚处于恶势力团伙( 或恶势力犯罪集团) 的阶段,即黑社会性质组织的雏形阶段; 黑社会性质组织形成之后的初期发展阶段,即恶势力的属性已经发生质变、黑社会性质组织业已成型的阶段。换言之,前者可以称为广义的“发展初期”,即由“恶”到“黑”的整个发展过程的初期; 后者对应地称为狭义的“发展初期”,即已完成由“恶”到 “黑”质变之后的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发展初期。对 “发展初期”的多义解读,并不是纯粹的文字游戏,而是涉及恶势力基本特征、恶势力“软暴力”本质属性的司法观念分歧。这种分歧会导致两种不同的司法判断,一种判断结果是,恶势力实施的违法犯罪,完全可以由纯粹的“软暴力”手段构成。这种以狭义“发展初期”观点为基础的判断规则,事实上确定了极低的恶势力认定门槛。另一种判断结果是,恶势力的“软暴力”手段必须以暴力性手段为基础,以暴力性手段实施的违法犯罪,必须在恶势力实施的多种违法犯罪活动中具有支配性的影响力。据此形成的恶势力认定标准,显然更加严格,门槛明显提升。这种高门槛的恶势力判断规则,是以广义的“发展初期”观点为基础的。总之,在关于黑社会性质组织各项特征的规定中,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那么,《指导意见》针对恶势力“软暴力”的专门规定,能否妥当解决这个问题呢? 

然而,专门性规定及其文义理解,并无助于分歧的解决。《指导意见》关于黑恶势力利用“软暴力”犯罪的专门规定即第 17 条的规定,并没有明示或暗示“软暴力”手段与暴力性手段的联系。换言之,《指导意见》关于“软暴力”规定的专门条款,并没有要求“软暴力”须以暴力、暴力威胁为基础,更没有要求“软暴力”须以暴力随时付诸实施为条件。如果将该规定( 包括第 14 条规定) 精神与《指导意见》第 9 条规定的内容对比分析,仅从字面含义理解的层面,结论便显而易见: 恶势力的“软暴力”手段,包括恶势力团伙、恶势力集团的“软暴力”手段,不具有依附于暴力性手段的属性,不必以暴力性手段为基础,不必以暴力随时付诸实施为条件。这无疑是恶势力“软暴力”与黑社会性质组织“软暴力” 相区别的重要特征之一。以此为基础形成的司法观点认为,《指导意见》所明确的司法判断规则是,恶势力( 包括恶势力犯罪集团,但主要是恶势力团伙) 的形成,完全可能仅以“软暴力”为基本手段,恶势力可以只是利用“软暴力”手段实施多种违法犯罪。

换言之,仅从规范语义的直观层面看,既有规范文件所呈现的“软暴力”阶段特征是: 两端多使用“软暴力”手段,中间暴力性手段突出。也就是说,在黑社会性质组织的雏形阶段即恶势力团伙阶段,以及黑社会性质组织的成熟阶段,黑恶势力多使用非暴力手段、“软暴力”手段,或者仅使用这种手段;而在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发展初期,或许也包括恶势力犯罪集团即将转型为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过渡阶段,黑社会性质组织的手段特征是,有组织地大量实施暴力性违法犯罪活动。这正是前述司法观点的规范基础、理据所在。显然,这种司法观点,具有易入罪、难出罪的特点。其不甚妥当、有失公允的主要原因是,对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发展初期”做狭义解读、做形式理解。

(四) 恶势力的制度定位不同

《2009 年纪要》和《2015 年纪要》,都对恶势力问题有所涉及。其中,《2009 年纪要》对恶势力团伙的基本特征、认定标准、处罚原则等,做出了较为明确的规定。《2015 年纪要》着重对恶势力团伙、恶势力犯罪集团“打早打小”的惩治策略与“打准打实”的审判原则的关系,做出了较为细化的规定。这两个规范文件的基本精神实际一致,都认为“恶势力”并非法律用语,或不属于正式制度的规范内容。在此前提下,上述纪要对恶势力团伙的基本特征、认定标准作出规定的核心,是要求办案机关严格区分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与恶势力团伙、恶势力犯罪集团犯罪的界限; 尤其是在“恶势力”并未入刑的情况下,用足用好刑法总则关于共同犯罪的相关规定。所以,在《指导意见》之前,“恶势力”仅具有非正式制度的属性。在“恶势力”仅为非正式制度的背景下,刑事诉讼的控辩审,对恶势力犯罪的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问题,只是围绕恶势力是否构成共同犯罪、是否成立犯罪集团,以及恶势力构成何种罪名而进行。 

《指导意见》关于恶势力犯罪的专门规定,明显改变了恶势力作为非正式制度的状态。导致这种变化的关键原因是,《指导意见》明确规定: 在相关法律文书中的犯罪事实认定部分,可使用“恶势力” 等表述加以描述。具体而言,《指导意见》重申恶势力的特征,调整细化了恶势力的认定标准,明确规定了恶势力犯罪集团的成立条件,强调对恶势力犯罪案件要区别于普通刑事案件,充分运用刑法总则关于共同犯罪和犯罪集团的规定,依法从严惩处。与此同时,显然是作为一种与普通刑事犯罪相区别的从严惩处措施,或与从严惩处相配套的细化措施,《指导意见》明确规定,允许以“恶势力”对特定组织及其违法犯罪活动作整体评价、对行为主体作区分性标示。以《指导意见》的这一规定为节点,恶势力的制度定位发生了改变,涉及恶势力犯罪事实认定和规范评价的刑事诉讼活动,就会增加是否应当认定为恶势力,是否应当认定为恶势力犯罪,是否应当认定为恶势力团伙成员、恶势力犯罪集团成员的内容。也就是说,《指导意见》的规定标志着 “恶势力”成为一种半正式制度。刑事司法的良性运行,不仅须以正式制度为基础,还需要非正式制度参与其中。除此而外,特殊情况下,还会有半正式制度的存在。

“恶势力”的定性评价可以载入法律文书的事实认定部分,便是一种半正式制度。刑事司法中的正式制度,分为刑事立法确立的制度和司法解释、规范文件明确的制度,其中,后者须有上位法律规范作为基础。所以,一种制度的基本定位,直接取决于规范的属性、规范的形式、规范的有无等等。有时,定位制度属性的规范,又可以转换为司法判断的依据。犯罪的组织性是恶势力最典型、最重要的特征。某一组织被判定为恶势力团伙或恶势力犯罪集团,特定犯罪被认定为恶势力犯罪,实施犯罪的行为人被认定为恶势力成员,所依据的认定犯罪组织性的规范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刑法总则关于共同犯罪、犯罪集团的规定,属于正式制度。另一类是《指导意见》所明确的关于恶势力基本特征、判断标准的规定,由于欠缺明确的法律规范作为依据,属于非正式制度。所以,综合判断,将《指导意见》所明确的“恶势力”定位为半正式制度,应该是较为妥当的。除以上理由外,“恶势力”具有半正式制度的属性,还因为适用《指导意见》认定案件,实际会使恶势力组织、恶势力犯罪、恶势力成员等,都成为控辩的内容、裁判的内容。 “恶势力”作为立案侦查、审查逮捕、审查起诉、刑事辩护、庭审裁决的重要内容,如果不具有一定的正式制度属性,显然难以得到合理解释。同时,与认定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的法律依据相比较,也即与刑法第 294 条的规定及相关司法解释、规范文件相比较,认定恶势力犯罪的规范依据,正式制度的成分又明显不足。 

二、“软暴力”的类型及判断

总结前述,可以清楚地看到,“软暴力”或者黑恶势力的“软暴力”手段,是一个含义丰富、包容性强的司法惯常用语。《指导意见》的基本精神是,依法惩处利用“软暴力”实施的犯罪。具体而言,坚持依法办案、坚持法定标准,正确把握“打早打小”惩治策略与“打准打实”审判原则的关系,贯彻落实宽严相济刑事政策,切实做到宽严有据,罚当其罪,实现政治效果、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的统一,始终是认定“软暴力”犯罪应遵循的原则。所以,依循这样的原则,对“软暴力”做刑法解释学的分类,便是细化“软暴力”入罪标准,统一司法裁判尺度的关键。对“软暴力”做规范解释的分类,首先,需要根据足以影响“软暴力”类型化的要素对其做基本定位; 其次,应当以立法和司法规范为依据。只有将影响类型化的要素与规范规定有机结合,才符合惩治黑恶势力犯罪的规律,契合刑事司法经验,并确保惩治过程、惩治措施、惩治效果符合法治原则的要求,确保案件的定性判断符合立法和司法规范的实质精神。只有如此,对“软暴力”的规范分类,才具有细化司法操作的实际功效,有助于区分重罪与轻罪、此罪与彼罪、罪与非罪的界限。 

综合影响“软暴力”定位的要素,以及关于黑恶势力“软暴力”的规范精神,涉刑事案件的“软暴力”应当分为以下三类。 

(一) 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软暴力”

一定意义上,黑恶势力“软暴力”发展的最高等级,就是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软暴力”。作为“软暴力”发展的最高形态,它的主要特征,除前述以外,还包括: 

第一,首要的、基础性的特征是,它有明确的立法规定为依据。这也是它区别于恶势力“软暴力”的关键所在。刑法第 294 条第 5 款第( 3) 项中的 “其他手段”,就包括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软暴力”手段。《2009 年纪要》《2015 年纪要》和《指导意见》有关黑社会性质组织行为特征的规定,尤其是其中关于“其他手段”的规定,就是这一立法规定的细化操作规则。所以,认定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软暴力”,有完整的刑法规则体系为基础。当然,以 “其他手段”所包含的“软暴力”实施犯罪,还需要具体罪名的构成要件有明确规定为前提。所以,前述完整的刑法规则体系,还包括涉“软暴力”手段具体罪名的立法规定和司法解释、规范文件。